一根煙吸完,他把煙熄滅,煙頭扔到垃圾桶里,然后蹲在地上,兩手抱住腦袋,低聲啜泣起來。男人壓抑的哭聲在走廊里響起,讓聽者分外心碎,裹挾在窗外吹來的風聲中,如野獸的哀鳴。
蘇嘉言蹲在他身邊,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堂堂男子漢,也不怕人家笑話?!?/p>
其實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他的聲音也帶著一絲哭腔。
他想到了西西奶奶,到最后的時候,醫(yī)生也是這樣說的:“晚了,太晚了,說句實話,這老太太能活到現(xiàn)在,已經(jīng)算是一個奇跡了。”
當時,小西西嚎啕大哭,他也跟著哭,哭得撕心裂肺的那種。
“哥,王磊以后可怎么辦呢?”李建軍說完,哭得更厲害了,王磊是王傳富的兒子。
蘇嘉言掏出一塊紙巾扔給他,開口道:“把眼淚擦干,不是還有我嗎?”
“呃?你?”李建軍一時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。
“對,我!保證不讓他餓著!”蘇嘉言答得干脆。
王傳富一直處于昏睡狀態(tài),兩人就一直在醫(yī)院里守著。蘇嘉言攆李建軍回去,畢竟他媳婦快生了,家里離不了人,但他執(zhí)意不肯走。
等到第二天早上,王傳富才總算是醒了過來,醒過來后,問他們:“我這是在哪兒?”
“大哥,你這是在醫(yī)院呢!”李建軍努力保持自然。
聽到這兒,王傳富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,說道:“建軍兄弟,快把我拉回去,我那地還沒鋤完呢!住在這兒,一天得花不少錢吧!我這都是老毛病了,回去吃點藥就好了?!?/p>
“哥,這我可不能依你。你這次……這次……”李建軍本就是個真爽的漢子,不擅長說謊,這下不知道該說什么了。
蘇嘉言忙接過話:“大哥,身體要緊,你先在醫(yī)院里住幾天,等身體好了,咱再回去?!?/p>
“那可不行,蘇書記,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有數(shù),你們別聽醫(yī)生瞎說?!闭f著,他就掀開被子,從床上下來,“我自己回去。”
“大哥!”李建軍急得拽住了他的胳膊,“大哥,你別走好不好?”
王傳富那拗脾氣也上來了,一把甩開李建軍的胳膊,“李大兄弟,你這是害我呀!你不讓我回去,難道是要眼睜睜看我們爺倆餓死,地鋤不完,莊稼種不上,我們吃什么?”
“大哥……”顯然李建軍被他問倒了。
“好,我們回去?!边@次發(fā)話的是蘇嘉言。
“蘇書記……”
蘇嘉言用眼神安撫李建軍,“等回去再說?!?/p>
三人坐著三輪車一路顛簸回了北山村。
把王傳富送回家里,李建軍跟著蘇嘉言去了大隊辦公室。
“蘇書記,王大哥的事情該怎么辦好呢?他這樣回來可以嗎?萬一發(fā)病怎么辦?”
“一會我收拾收拾去陪他,萬一發(fā)病了我還可以照顧他?!?/p>
“蘇書記,你說他的病就真的治不好了?”
蘇嘉言盯著辦公桌上的那盆綠蘿,遲遲沒有說話,生老病死,雖說是人之常情,但一想到王傳富的情況,他就心如刀絞似的難受。
他想到前兩天,王傳富為了省幾塊錢的車費,一個人步行著走了好幾十里地,從縣城趕回來。那時的他,肯定是已經(jīng)生病了,他就這樣拖著病體,步行至深夜。
他的身體肯定是早已出現(xiàn)問題了,他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,而他一直拖到現(xiàn)在,也就不難理解了。
蘇嘉言知道,這里的人生病的時候大多都是咬牙扛著,厲害了去村醫(yī)生那里找?guī)灼幊?,他們是絕不會去醫(yī)院的,去了醫(yī)院,一系列檢查下來,花的錢夠他們吃半年豬肉了。
他們把糧食、金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,常常忽略了自己的身體,他們總認為自己出身卑微,從小就風里來雨里去的,誤以為自己的身體是鐵打的,扛折騰。
“我們莊戶人的身體沒那么嬌貴!”這是他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。
孰不知,誰還不是凡胎肉身,又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猴子。
就這樣,一天天下來,他們把自己的身體累跨了,小病拖成了大病,等到了束手無策的時候,他們又把這歸結(jié)于命運的安排。
“老天爺要召我去,我也沒辦法?!?/p>
聽天由命,不是他們的人生信條,只是長期下來的無奈之舉。
蘇嘉言扛著自己的被褥去了王傳富的家,敲了半天門,也沒人來應(yīng)門,他聽到里面隱隱傳來了咳嗽聲。
他大力拍打著門:“王大哥,開門,是我,蘇嘉言?!?/p>
過了很久,他才聽到院落里傳出了“噠噠”的走路聲。
王傳富打開門,扶著門框虛虛的站著,眼尖的蘇嘉言看到了他嘴角的血跡,他上前一步攙住他:“我們進屋里說。”
把他扶進里屋,讓他去炕上躺著,蘇嘉言想去幫他倒一杯熱水,才發(fā)現(xiàn)暖瓶里空空如也。他點了把火,把他燒了一壺開水。
“大哥,你現(xiàn)在覺得怎么樣?”
王傳富躺在炕上,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,蘇嘉言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懼。
他吃了一輩子的苦,小的時候家里兄弟姊妹眾多,留給他的唯一印象就是饑餓,餓得天天在街上竄來竄去,希冀能找點東西吃。
后來長大了,王磊的媽媽不嫌他家窮,嫁給了他,那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,每天都能吃上一口熱乎飯,他覺得日子有了盼頭,生活不再那么苦了。
誰成想,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,老婆就因為難產(chǎn)死了。
老婆去世的時候,他抱著襁褓中的嬰兒,村子里的人都為他擔心憂慮,怕他會過不下去。
但他咬牙挺了過來,一個人撫養(yǎng)孩子,既當?shù)之攱專押⒆羽B(yǎng)大成人,讓他受教育,孩子也非常爭氣,每次看到他的成績單,他都高興得無以復加。
他心里認為,他這輩子最大的坎已經(jīng)邁過去了。
可是今天,當他看到從自己嘴巴里涌出的那些鮮血時,他害怕了,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么恐懼過。
老天終究還是沒有厚待他。
“蘇書記,你實話告訴我,我這病是不是不能醫(yī)了?”
蘇嘉言坐在他身邊,握住他的手,他的掌心里是布滿厚厚的老繭,因為常年勞作,手指頭微微彎曲著,有許多地方都裂開了口子。
不過才四十幾歲的年紀,頭上已經(jīng)冒出了根根白發(fā),臉上沒有一點光澤,深深淺淺的皺紋爬了滿臉,也許是因為疾病的緣故,他的臉呈現(xiàn)一種青黃色,蘇嘉言看著這張面如土色的臉,說不出一句話。
他的眼睛很小,彼時正望著蘇嘉言,一開始還能散發(fā)出一點光,隨著蘇嘉言的沉默,他的眼神逐漸暗淡了下去。
王傳富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,他的眼圈慢慢發(fā)紅,整張臉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,怔怔的,眼神渙散,懵了。
良久,他才恢復了神色,扭過頭去,不讓蘇嘉言看到他眼角滑落的淚珠。
“也好,也好,我很快就能見到我老婆了?!彼斐鍪帜艘话涯樕系难蹨I,“就是可憐了我那娃兒?!?/p>
蘇嘉言握著他的手用了些力氣,“大哥,不是還有我嘛?我一定會讓王磊讀大學的。”
王傳富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,把頭歪向一邊,“嚶嚶”地哭了起來,這個經(jīng)歷了諸多苦難的男人,今晚面對蘇嘉言時,哭得像個孩子。
蘇嘉言一晚上沒睡,其實他知道王傳富也沒睡著,從他偶爾傳出的壓抑的呻吟聲中,可以聽出,他的身體正在經(jīng)歷極大的痛苦。
蘇嘉言有些后悔帶他出院了,如果在醫(yī)院里,起碼還可以減輕一下他的痛苦。
翌日凌晨,蘇嘉言早早地起了床,從雞窩里掏出兩個雞蛋,給王傳富做了一碗荷包蛋。
王傳富望著手里的雞蛋,悠悠開口道:“蘇書記,這雞蛋我平時一個也沒舍得吃,留著給我娃補身體的,他學習任務(wù)重,又是長身體的時候,這營養(yǎng)跟不上可不行。今天,我就破個例,把這個吃了。“
蘇嘉言抬頭望著外面的天空,忍住了要奪眶而出的淚水。
看他吃完,蘇嘉言坐到他身邊,說道:“大哥,我跟你商量個事,咱們還是去醫(yī)院吧!”
王傳富頭搖得像個撥浪鼓,“不去,去也是白費錢?!?/p>
“這個時候,你就不要考慮錢的事了。錢的事我來想辦法?!?/p>
“那我更不能去了,蘇書記,你知道嗎?我這輩子最怕欠人家的,這臨了了,欠下人情債,即使我走了,也不會安心的?!?/p>
他態(tài)度堅決,任憑蘇嘉言如何勸說,他依舊堅持。
天微微明的時候,李建軍的老婆王小妮挺著大肚子來了,手里提著一個飯盒。
“王大哥,聽建軍說你生病了,我給燉了點雞湯,你快趁熱喝了?!?/p>
蘇嘉言知道,她家里的那幾只母雞,是準備留著她坐月子吃的,想必是提前宰了一只。
王小妮幫蘇嘉言也盛了一碗,“蘇書記,你也喝點?!?/p>
蘇嘉言沒去接那碗雞湯,擺了擺手,“我隊里還有點事,你先在這兒照看一會兒,我馬上回來?!?/p>
“你去忙吧!這兒就不用擔心了,我會照顧好王大哥的?!?/p>
其實蘇嘉言也沒什么要緊事,出了王傳富的家門,他順著村子里的路去了田里,有早起的村民已經(jīng)在地里忙活開了。
他心里有些憋悶,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,天氣已經(jīng)越來越?jīng)隽?,天上不時有大雁往南方飛去,排著整齊的隊伍。
蘇嘉言望著不遠處的萬花山,萬花山山拔很高,山頂云霧繚繞,從這兒望過去,猶如人間仙境。
北山村山美水美,正是這迷人的自然風光孕育了這里善良的村民。這里的百十戶人家,守望相助,一家有難,八方支援。
即使這樣,生活對他們來說,依舊是沉重的。
蘇嘉言是生活在新時代的青年,從小接受的教育是:只要付出就會有收獲!只要努力就會有所改變!
他想到北山村的村民,他們整日勞作,收獲的依舊是貧窮。因為北山村特殊的地理位置,造就了他們這里大多都是些旱薄地,即使遇到風調(diào)雨順的年景,收成也是有限的,要是遇到自然災害,結(jié)果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,年輕的孩子想跳出龍門,唯有考學一條路,可是受教育資源等各種因素的影響,這對他們來說,無異于比登天還難。
譬如,他們村里只有一位年老的吳老師,那還是當年教蘇嘉言的老師,他一個人教了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十幾個孩子,一會教低年級的課程,一會教高年級的課程,精力有限,孩子都在一個教室里,聽課效率也會大打折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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